我是在水库边上找到的舅舅。
当我听到舅舅被认识三个月的新舅妈骗走三千块钱,现在他手机关机,人联系不上了,我当即就觉得不妙,马上便出门去找他。
先是去了洗脚城,没人,又去了尼姑庵,还是没人,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问自己,哪个地方孕育的孤独能让人类自惭形秽,我说,是水库,想通后,我立即驱车前往,然后就在水库边上找到了他。
下午两点的阳光很厚,很重,从远方直接坠下来,沉甸甸的,打到人身上,生出连绵不绝的蜃景。这种天气容易叫人想起从前。舅舅一个人坐在岸边,脑袋埋在手臂里,像是躲一场雨。
我走过去,说道,舅舅,在干嘛呢?舅舅面前摆着一套渔具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侧头看了看我,然后抓起一把鱼饲料,大手一挥,就统统掷进水里。水面泛起一阵绵密的波澜。
我说,舅舅,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。舅舅抬起脚,给我看了他的皮鞋,湿漉漉的,酵出一股酸味,说,可我不怕水湿了鞋,我只怕鞋留不住水。
舅舅拿起鱼竿,抛下一杆,鱼漂打进水里,随着暗流沉浮着,像是在跳某支诡谲的舞蹈,预示了某条鱼的命定之死。我说,什么情况,你给我说说。舅舅说,我以为她是爱我的。
我最怕跟中老年人谈爱。谈来谈去都是卑劣的交易,冷冽的蜜话,将死之人的算计,满篇都是利益,唯独没有爱,这太不好了。所以我说,舅舅,你应该早就看透了。舅舅说,其实给她转账的时候,我也有过迟疑。
但舅舅还是转了,迟疑了一秒,然后转了三千块,不多不少,刚好是三千,是舅舅两个月的稿费。分开来算,就是舅舅写过的一个短篇,五首诗,两副对联,以及一个酒厂老板托人写的自传的序。从内容来讲,其中五百块是描写一个男孩的死亡,四百块是追忆家乡的小溪,哀叹祖屋的坍塌,两百块是渴望与岁月化敌为友的谵妄,还有九百块是赞颂一个小人的伟大。
他将这些统统都转给了她,备注是我爱你。然后她收了款,人便不见了,了无音讯。舅舅说,这种感觉,就像诗歌里一个逗号的消失。 我盘腿坐在地上,问舅舅,我说,她给了你什么?舅舅抬头望向远方的山脉,或者在看另一个更远的地方,眼神忧郁。然后他说,她什么都没给过我,我也从没有找她索要过什么。
我问,那你爱她什么?舅舅说,我爱她什么都不愿意给我,哪怕是一句情话,这让我感到罕有的真实。他又说,小子,你要记住,真实比真情更重要,真情能让你收获一段感情,而真实能让你知道自己还活着。我需要这种真实。
我说,那你是自愿的?
舅舅挪动了一下屁股,说,我完全自愿。
舅舅从兜里掏出一本张枣的诗集,开始朗读起来。他念到: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,梅花便落了下来……
我心想,舅舅就是这样的人,遇到问题,一言不合就开始念诗,被人骗了钱,他念诗,稿子被狗吃了,他念诗,没抢到大润发的特价酸奶,他还要念诗。他太孤独了。
数分钟后,舅舅发泄完,便转头对我说,这种真实来之不易,又猛烈无比,我依靠这种真实活着,又屡次被这种真实击溃,几乎死掉,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,但这是文人的必经之路,你自求多福吧。我说,舅舅,这个钱,应该能打官司要回来。舅舅说,不必了。
不必了,那是上缴给命运的赎罪金,舅舅说。疼痛好过麻木,仇恨胜于遗忘,被骗好过骗人。
我站起身,摇晃着被烈日晒得眩晕的脑袋,说,那你应该给我们说一声的,我还大老远跑水库来找你。
舅舅咧嘴一笑,将手边的水桶打开,指着里面的鱼说,我就是想跟你说,让你亲眼看看,我今天钓了一只八斤的草鱼。
我用力将烟头丢在地上,说,谁问你了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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